日暮西沉,西区篮球场的喧嚣开始渐渐归于平静。健壮的小伙们三三两两的离开场地,回到宿舍,放下了篮球,提上了篮子。对于小伙们而言,一天中最欢愉的时刻,莫过于在酣畅淋漓的运动过后,享受莲蓬头下热水激爽全身的快感。姑娘们也拿好了换洗的衣服,叫上了自己无话不谈的闺蜜,结伴向澡堂走去。
“钥匙别忘了拿上”,在浴室的入口,一位头戴棒球帽的大爷,不时对走过的学子叮嘱上几句。他姓吴,是后勤集团东西区澡堂的管理员。听明我们的来意,吴大爷微微一笑,招呼我们先坐下。“采访就免了,我们随便聊一聊吧”,吴大爷的开场白,从一句热情的托辞开始。
知青本色,自在如风
“我是当过知青的”,吴大爷的一句话,把时光的起点仿佛又拉回了四十年前。
1974年春,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。18岁的他刚刚从北京十九中毕业,踌躇满志,血气方刚。听到领袖上山下乡的号召,吴大爷没有太多犹豫,便加入到了插队知青的队伍中。
插队的地点,就在北京的大钟寺农场。对于三岁就来到北京城的他而言,这片地方并不会有太大的陌生感。蓬勃的心态,似乎有着用不尽的斗志;年轻的躯体,好像有着使不完的气力。不管是播种还是打药,灌溉还是收割,吴大爷都干得积极勤快,游刃有余。1976年底,表现出色的少年结束了知青生活,来到了人大校工厂。那时的校工厂,占据了现在明德楼到品园的大片区域,负责各类教学模具的生产。
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,犹如久埋于地下的笋芽。一旦破土而出,便在对新世界的无穷好奇中,汲取到了无限向上的能量。和当时的许多青年一样,吴大爷迷上了电影。人大露天电影院和北京工业学院电影院,便是他每天都要去报到的地方。
“《卖花姑娘》、《劳动家庭》这样的朝鲜电影,我那时印象很深”,吴大爷一字一句的叙述里,满载着对旧日时光的回忆。样板戏,语录本,红徽章,在过去的日子里,曾是多少中国人心中不可撼动的情感支柱。直到有一天,古老的国门忽然吱呀露出一条小缝,里面的人们方才发觉,外面的天地是如此的不可思议。有多少人,倾慕于少林间的牧羊一曲中;又有多少人,融化在了邓丽君的小城故事里。
“不过爱情的我不爱看,没意思,我那时还喜欢看武侠,”吴大爷摆摆手,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。金大侠,开始成为他接下来回忆里的关键词。飞雪连天射白鹿,笑书神侠倚碧鸳。年轻的心,迷恋的是武林高手的绝世招数,更是快意江湖的如风自由。
岁月旧闻事,故地新颜开
多少记忆因为时间而烟消云散,也有多少记忆因为时间而历久弥新。17年。6200多个日日夜夜。从1998年调到浴室到现在,吴大爷记不清擦过多少根水管,记不清调过多少次水温,记不清接待过多少在浴室洗去了一天疲惫的学子。他给澡堂留下的无闻奉献,他不曾铭记脑海;而澡堂在他心中的历史轨迹,他始终了然于心。
“人民大学复校后的第一个浴室,在现在的水暖中心位置。以前那里曾是二炮部队的浴室,后来改造成了学生浴室”。除此之外,在现今八百碗的地方,原先苏联人所建的一个食堂也改造成了一个浴室。前面的那个浴室叫东区,后面的叫西区。那时的西区浴室,男部是一个大池子,几十个小伙泡在一起洗澡,每每过足了“水包皮”的瘾头。而女部没有池子,装了几十个供单独淋浴的喷头。2008年,北京举办了奥运会,为了方便一大批奥运会志愿者的洗澡需求,在培训楼的位置搭起一个临时澡堂。2009年,临时澡堂和原来的西区浴室合并,组建了新的西区浴室。
和浴室形态的变迁相伴相生的,是洗浴方式的变化。计划经济盛行的八十年代,澡堂和胡同老街里的店铺供销社一样,见到票证才能提供服务。每人每月8张,不多不少,定额发放。所谓少花了浪费,多花了受罪,控制好每月澡票花销节奏的难度,丝毫不会比现在控制好每月手机流量的难度更低。直到2003年,纽扣式磁卡的使用才让澡票真正成为历史,电子计费将洗澡推进了随心所欲的时代。2009年,纽扣式磁卡又为集校园各大消费终端于一体的一卡通取代。
“变大了,变亮了,变方便了。”吴大爷说的三个“变”字,既是一位看惯沧桑的长者,对人大过去的朴素总结;也是一位耕耘基层的职工,对人大未来的深切期许。
舒适的背后,你能做些什么
任何行业,无论其工作强度的高低差别,繁复与否,都有为其职业人所孜孜守护的技术核心。如同药剂师眼中的药性和配伍,如同养蚕人眼中的湿度和通风,水温和水质,便是澡堂人眼中的技术核心所在。“现在不像当初了,供水加热需要烧煤,如今都用天然气。”在吴大爷的介绍下,我们跟着另一位师傅,进入了水温调度室。
“其实水温的控制,就是一个调和的过程”,在轰鸣作响的机器声中,这位师傅用最简短的语言,将控制工作的要义一语道破。0.4兆帕。40摄氏度。两个数字,简单的刻度,如同数学填空题的答案,我们看得见结果的精准,却看不见解法的奇曲奥妙。57度的热水与冷水按一定的比例混合,电脑的监控让信息反馈变得及时透明,却代替不了人脑的经验和直觉。隐藏在阀门和水管间的秘密,全在师傅的掌握之中。过犹不及,调和的智慧,不在于瞬间的高超与华丽,而在于不偏不倚的持久、稳重和耐心。
关于自己目前的生活细节,吴大爷首先想到的,是时间和交通。“我们家住望京,早上六点半出门坐公交,晚上到家是十点半。”一天的三分之二,吴大爷都耗费在了工作上,其中有四小时在来回的车上。“我工作一天休一天,还可以,有些外地的同事春节也有不回去的”,吴大爷对现状似乎比较满意:有一定的休息时间,也不用为居住问题担忧——他的许多同事,此时还没有办法找到适合的房源,正居住在四五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。
“来洗澡的同学,大部分是很好的”,吴大爷忽然停顿了一下,手中把玩的两颗木核桃,发出了清脆的声响,“但是,实事求是跟你们讲,让我们头疼的也不少。”有同学插队洗澡却态度蛮横,不服管理;有同学私自把一卡通外借甚至出售给外校人员使用;有同学乱扔垃圾,损坏公物,给澡堂管理员出了很大的难题。吴大爷讲完这些,便陷入了一阵沉默,回头望向远处的天空,打量着斜阳下一张张行色匆匆的脸庞。